歌姬2

作者:梦雨蝶  发布时间:2013-06-21 00:25:39
她微微一笑,按住了我的手:“慌什么。你的房东全在外地,谁能*你没搬走?这些天你二十四小时待在这儿就行,一步也不要离开。饭我想办法给你送上来。那些警察就算是不放心,最多在这儿盯几天,再跑到龙城南边找几天,也就完了。下个礼拜我有个朋友要到内蒙古去运货,我让你坐他的车。等你到了那边,再自己想办法。我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。”
“已经够多了。”我怔怔的看着她,“为什么你要帮我,苏艳?你不怕我是杀人犯?你不怕我会连累你?”
“我读书自然没你多,可这些事儿上你听我的没错。”她答非所问,把啤酒斟满了我的杯子,“几年前我发短信给你投过票呢,廖芸芸。你唱的真好,也不知道那些评委是怎么想的,要让你出局。”
我终于遇上了一个记得我的人。
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问我任何问题,不问我到底做了什么值得被警察找的事情。而我,不是没有怀疑过她现在帮我是否有什么目的,可是我除了信任她,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。
我总是这样,把自己推到没有选择的地方去。
几天里我蜷缩在这个*暗的蜗居,吃盒饭,发呆,抽烟,回忆。我不怎么紧张和害怕,不知道为什么,我甚至期待着警察突然破门而入给我戴上明亮的。我觉得那种被人破门而入然后手到擒来的感觉充满了*。只是我还是得逃跑,我必须逃跑。一个被追捕的人乖乖地束手就擒总是有点不像话,更何况,我还没有见到众生。
来给我送盒饭的是一个小孩,我是说,自从那天苏艳来过了之后,我每天接触的人就是这个小家伙。一个看上去面容很严肃的小男孩。说是六岁,我自己十六岁的时候都不会那么透彻地盯着人家看。
小孩子把两个白*的塑料饭盒放在桌上,然后有条不紊地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烟,放好,然后很安静地转身朝门边走。似乎当我不存在。
“等一下,”我叫住他,把一张*票递给他,“交给你妈妈。”
“妈妈说了,不要,不然她会揍我的。”小男孩面无表情。
“那你那去买雪糕吃。”
他又是淡淡地一笑:“我不喜欢吃雪糕。”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,“我已经上小学了,你别当我是幼儿园大班的小朋友。”
“噢,原来已经是小学生了,失敬失敬。”我真的被他逗笑了。
“我妈妈说,”他看着我,突然有点羞*,“她想要你的签名。要是有一张签名的CD就更好了。”
就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,苏艳和窗外火红的晚霞一起匆匆地闯了进来。门被推开,震得窗子嗡嗡地响。恍惚间,我以为满天泛着金*的晚霞就像洪水一样要骚动地破窗而入。完了,我平静地想,或者我终究逃不过去,或者警察就在门外等着我。
哪知道苏艳急促地说:“芸芸。事情有变化了,我那个朋友必须今天启程去内蒙古。晚上他来接你,你现在收拾东西还来得及。我帮你,应该还剩下三四个小时。”
就这样,我又要上路逃亡。去内蒙古,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去的地方。
“真多亏了你那个朋友,不知道怎么谢谢他。”我一边打开箱子,一边淡淡地说。
“谢?你别开玩笑了。”苏艳不屑地啐了一口,“你以为他是什么好鸟不成?这种事情他不是第一次做,当然不是白做的。”
“要付钱的吗?”我不放心地把手伸进箱子的夹层,那个放钱的信封越来越薄了。
“放一百二十个心吧。”苏艳的笑容明晃晃的,“他敢跟你要钱,我就不让他见儿子。”说着,眼角向着男孩瞟了瞟。
“原来如此。”我笑笑。
“一开始我死活不承认儿子是他的。”苏艳一边帮我叠衣服,一边轻松地说,“我说你凭什么说是你的,我跟那么多男人睡过我自己都不知道他是谁的种,这就是我苏艳一个人的儿子,我自己造的孽我自己来担着,你知道我后来为什么终于承认了是他的孩子,笑死人了——”
我打断了眉飞*舞的她:“你当着孩子怎么能说这些话呢。”我发现我跟她说话的口吻已经有了莫名奇妙的改变,亲昵得像是同*朋友之间的那种惯常的责备。
“我什么都不怕我儿子知道。”她正*,“你应该不是这么长大的,我看得出。你一定是从那种把孩子放进玻璃温室里的人家出来的。我不同,我没那个时间和条件去供着一个孩子,大人的事情他越早知道越好。”
“苏艳。”我有些不自然地笑笑,“喝一杯吧,说不定是最后一杯了。”
她说:“好的。”
夕阳慢慢地沉淀在了所有人的眼睛里。黄昏是一个奇妙的时刻。似乎任何人和任何人之间都可能产生深刻的感情。
我们一起吃了最后的晚餐。我,苏艳,还有小孩。啤酒,小餐,辣椒酱,若不是我这么仓皇和狼狈,这该是个多么完美无缺的夏夜。
“我不问你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。”她深深地看着我,“我想应该和男人有关系。我看得出。”她诡秘地一笑,“我闻得出被男人坑苦了的女人,身上的味道。”
“其实一开始我也没有骗你。”我喝干净面前的杯子,“我是来找他的。他是这里的人。他在龙城长大。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说他想回去看看,然后再想别的办法躲起来。第二天就消失得连影子都没了。”
“龙城不是个大城市。”苏艳若有所思,“你告诉我他的名字,我托各路的朋友打听打听,说不定会有点线索。”
“众生,何众生。”
“我可以帮你问问。只要他最近真的回来过,总是会有人知道的。他若是真的犯了事情躲条子,不可能不让别人帮忙。不过也不一定,看他犯的是什么事情——”苏艳凝视着我,“我能不能问?”
能。当然能。只是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说起。我其实是突然之间决定参加电视选秀的。在那之前,我一直以为唱歌不过是我的爱好,从来没有想过以此为生。
我家境很好的,从小到大都念的是最好的学校,包括后来家里送我到英国念了四年书,拿到了大学*。我长得漂亮,我成绩一直过得去,我*格文静,我是个乖孩子,从初中的时候起就一直有男孩子追我。没错的,听上去一切都很好,天时地利人和,我很容易就能拥有不错的一辈子。
但是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呢?那时候我刚从英国回来,在一个不错的地方上班。世界闻名的会计事务所。每天早上8点半,听着大楼前厅一片整齐清脆的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,会有那么一瞬间的自我陶醉。在那一瞬间里觉得自己永远会这样清脆地走下去。
有一天我站在办公室里复印文件。对的,那是很重要的一天。一大叠文件等着复印,渐渐地,变成了机械*的劳动。眼神涣散开了,心智也一样。后来,我和众生的第一个晚上,我莫名其妙地问他:“你有没有好好看过复印机工作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?”
先是一道绿光。我想对于它体内的那些洁白纸张来说,那道绿光带着毒,就像我们人类说的辐射。然后一张白纸就被杀死了,再然后复印机缓缓地把它吐出来。它死了,它变成了那个原件的复制品。它的尸体上余温尚存。真的,你有仔细抚摸过刚刚复印好的东西吗,它们都是温热的。那些刚刚喷上去的墨,就是它们的血。”
我就是那个控制绿光的人,是行刑时的刽子手。我一下一下地按动着复印机的按钮,享受生杀予夺的控制权。突然间,麻木的大脑里一片空寂。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明白了,原来我受的教育,我从小到大受过的那些最好的教育都没能真正驯服我。从来都没能合理地解释我心里有一个最有力和野蛮的渴望。然后,我听见了音乐。最开始时隐隐约约的,然后是大张旗鼓的。那种隐秘的激动就像某种艳丽的植物,突如其来,莫名其妙地在我的灵魂深处绽放。它绽放的一瞬间,我才看清原来我的灵魂是一片已经龟裂的千里赤地。就这么说吧,那时候的我,并没有完全清晰地明白我真的想要什么,但是我却是无比清楚地明白了,我拥有的所有都不是我最想要的。
然后我就火速辞了职,再然后就去报名参赛了。
没有人能够明白。我也解释不清楚我为什么要这么做。我总不能告诉大家是因为复印机里面那道绿光。只有我爸爸很疑惑地看着我,最终说:“算了,可能是留学那几年太闷了。让她去玩一下好了,工作是还可以再找的。”
听到这里的时候苏艳的眼睛睁圆了:“我的老天爷。”她嚷着,重重地把杯子顿在桌上,“怎么可能呢?有的人怎么就能像你一样活着呢?你还造什么孽呢。”
“骂我吧,苏艳。”我气定神闲。
“算了。”她颓丧地挥手,“老天爷是公平的,你也有今天。”
夜幕已经来临了。简陋的餐桌上,杯盘狼藉也是简陋的。
小男孩在一边安然地吃着一支棒棒糖。他已经忘记了他不再是幼儿园大班的小朋友。
苏艳的眼神越来越朦胧:“他应该是一个很讨女人喜欢的男人吧,我说你的众生。”她疲倦地微笑,“一定是这样,我有经验。你也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女人。能把你弄得团团转,肯定有点过人的地方。”
“说穿了,是很简单的。”我点上一支烟,“两三句就能讲完。连一支烟的工夫都不用。他是个在女人身上找生活的男人。我认识他的时候,他骗我说他是个什么减肥美容产品公司的副经理。后来我和他睡觉了,我和他好了,我动真的了。他要我给他们的产品做广告。我只不过是唱片公司的小艺人,我根本不能不经过公司同意擅自接活儿的,可是我发了昏,我就答应了。再后来,事情爆发了,”我笑笑,“他那个所谓的公司只有他一个人,卖的东西吃死了人。闹大了以后我的公司要告我违反合约,死者的家属也要告我。总之就是,我这辈子基本算是完了。然后他就消失了,我就开始东躲*,一边找他。就这样,你看,说完了,我的这支烟才烧到这里而已。”
“这么回事。”苏艳同意地叹气,“法律的事情我是不大懂。不过其实你也是被骗的。不能说清楚吗?”
“但是我去拍广告的手续完全不对,就算被骗也有责任要追究。我去拍的时候不是不知道有些事情不对头,只不过,那时我真的是疯了,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能这么疯。我的公司更不会放过我的。除了跑,除了找到他,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。”
“找到他又怎么样呢?你杀了他不成?”
“我不知道,苏艳,你别问我,我真的不知道。”突然之间,我就悲从中来了。
“只是苦了你的父母了。”她长叹,“要是有一天,我知道我儿子被人骗,然后被警察追——”她笑起来,表情很妩媚,“那可真够我受的。”
“倒也还好。”我看着她,“不幸中的万幸,我已经没有父母了,他们看不见我现在的样子。”
在二十强进十强的晋级赛那天晚上,我知道我变成了孤儿。神明突然决定了给我的命运来一场龙卷风,拿走所有的一切。在后台的化妆间里,我接到了电话。我爸爸的公司在短短几天里就要破产结算,其他的股东们纷纷跳出来挖最后的一点墙角。我爸爸心脏病复发,走得倒是没有痛苦。我妈妈神思恍惚地从医院走出来,她可能只是想走到对街去给我打个电话,但是一辆出租车撞倒了违反交通规则的她。依然可以用几句话,就说完了。
我挂断电话的时候,整个人都被掏空。我觉得我应该哭、应该喊、应该嚎啕、应该晕倒,应该茫然若失地掐自己一下看看这是不是梦。但是我什么都没做。我呆呆地凝视着巨大镜子里的自己,穿着上台的服装,鲜丽的口红,眼睛周围画着浓重的*影。一滴眼泪都没有掉,因为我突然觉得一阵奇妙的轻盈对我席卷而来,我沉重的肉体和灵魂都离我而去了,都随着我父母一起烟消云散了。我变成了镜子里面那个蝴蝶一般艳丽的歌姬。其实那个名叫廖芸芸的,一夜之间一无所有的女孩不过是这个歌姬的幻象,这个镜子里的蝴蝶是我廖芸芸苦苦做了很多年的南柯一梦。
既然我什么都失去了,既然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,还在乎什么呢,还怕什么呢。归根结底,人生原本是幻象,归根结底,人们追的不过也是幻象。唱歌,唱歌吧。所有的幻象都能在那一瞬间变成握得住的,那个瞬间的名字,就叫颠倒众生。
然后导播过来了,要我准备上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