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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节的话:爸爸,对不起

发布时间:2020-12-15 11:30:26

爸爸50年代在郑州留影

今天是父亲节,爸爸去世已三个年头了。

父亲节的话:爸爸,对不起

老妈说,经常会梦到他,看到他一袭白衣,坐在那儿,如同一尊佛。

我也几次梦到他,我躺在床上,他慢慢地走过来,坐在我身边。我惊醒,却什么也没有。

这样的梦,没有对老妈说过,只在心里问,爸爸,你要对我说些什么呢?

从2012年9月28日爸爸因心脏病发入院,到11月28日他辞世,这两个月,是我陪他最多的日子。

我16岁离开家时,爸爸46岁,到2012年,我58岁,他88岁。40多年里,我一个人在外漂泊,只有回家探亲的日子能和他见面。不知因为什么,我们的谈话很少,更不深入。我要走,他从不问,也不送。1986年,我上老山前线打仗,瞒住家里人,把信写给妻子,由她转交,这种没有信封的信没有邮戳,就可以编些不着边际的话骗父母安心。人在热带雨林里,却在信里说,新疆雪很大,如何如何冷。后来吊着一支胳膊回到家,老妈见面第一句话就批评,你长本事啦,写信还不直接给家里,让媳妇转交。我笑笑,我上老山前线了,不想给你们说。老妈闻言,一个人躲进厨房哭得稀里哗拉。

爸爸很生气地对老妈说,你看你,当兵的你不让去打仗?天下哪有这种道理!

好像我上战场,天经地义。

我儿时与父母合影

只有一次例外,72岁时,他中风了,吃着饭手里的馒头掉到了地上,幸亏抢救及时,除了左手和左腿稍有后遗症,别的一切如常。大家都为他庆幸。我回来看他,住了几天,临走时,他蹒跚着走到病房的楼梯口,冲我招招手,什么也没说。我看到,他的眼圈红了。印象里,这是爸爸唯一一次送我。

他也很少给我写信,只记得要申请入党时,他写来一封长信,告诉我入党申请书怎样写,入党批准的程序及我应该持有的态度,很程式化的。还有一次,他得知我所在大*的政委是他的老战友,眼睛亮了一下,没有说啥。后来,妈妈天天念叨,为了儿子的进步,你给你的老战友写封信不行呀?就是不为了儿子,你与老战友联系一下也是应该的。我探亲归队前,妈妈把一封信塞里我,很有成就感地说,逼着你爸爸给他战友写了一封信,你去了交给你们首长。记得那封信里,爸爸除了叙旧,专门用一页纸介绍了我的情况,说是希望老战友多关照。但是,信递上去,石沉大海。我宁愿相信是这位老战友没有收到信,而不是因为官当大了,不屑于理会。

60年代的父母

如此看来,爸爸这个一辈子不肯向人低头,不说软话的人,为了儿子,也是能低头的。虽然后来他从来不再问这封信的下落,我也从不再提起。

我一向认为,虽然自己不在家,但还是孝顺的,每次回来,从不忘记给父母买衣服和他们爱吃的东西,给钱,从不顶嘴,带回的,也都是好消息。比如说立功了,提职了,等等。有一次,给爸爸带了一套校官冬常服回来。爸爸穿在身上,还算合适。妈妈一点也不照顾老爸的自尊心,当着他的面说,你爸奋斗一辈子也没有穿上校官服,儿子给你挣回来了。爸爸*地瞪她一眼,却什么也说不出来。我只知道,他挺喜欢那套衣服,对别人说,儿子给的。

我一向以为,儿子报答父亲的最好礼物,就是让长辈脸上有光。按这个标准,我觉得我和弟弟都不错。特别是弟弟,给他买了有暖气、有小院的大房子,在当地是让人羡慕的。

但是我错了。

那一天深夜,病房里只有我和父母--爸爸的病总是夜里加重,烦躁,折腾,还骂人,我要不停地起来喂水、接尿、盖被子,边干边挨他的骂。

想着他当年是如何的英武,如今如此的无助无奈,我就什么都得忍。

折腾一轮,我躺下来,抓紧时间休息。不知咋的,老妈又和爸爸拌起嘴来。这是他们的老一套,我假装睡着,姑且听着。只听老妈说,你整天让我滚蛋,我一会就走,看你怎么办。一向强硬的爸爸突然说,我怎么办,我没法办。我不要你要谁呀,我生了两个儿子都不要我,只有你要我。

那一刻,万赖俱寂,只有氧气瓶发出单调的咕嘟声。躺在爸爸身边的我,心脏骤然缩紧,有一种*剜般的痛。而我的脸,则有火烤般的灼热。

作为长子,听到这样有话比父亲抽我耳光都难受。

我终于知道了自己父亲对我的真实感受。

虽然有所谓忠孝不两全的说法,但我不能给自己辩解,因为面对垂暮的爸爸,什么解释都已那么苍白无力。

这些年,随着爸爸年岁渐长,几乎每次回家,都是因为他病了,回来唯一能孝敬他的,就是陪在病房里,熬过一个又一个的长夜。

在这种陪伴中,我知道,他最离不开的,还是妈妈。一会看不见,或者稍一清醒,就问,你妈呢?

老妈就调侃他:你天天找我干啥?见了面,一会儿叫滚呢,一会儿叫爬呢,一会儿又找呢!

爸爸说,不找你找谁。

直到那天晚上我才知道,爸爸说的只是半句话,还有半句是[两个儿子都不要我"。

我意识到,父亲虽然十四岁就去闹*,但思想深处还是一个农民,生了儿子就是用来养老送终的。

可他又要强,只把想法深深埋在心底,从不表露。

又联想到,虽然喜欢外孙子和外孙女,爸爸却从来不去已经结婚的女儿家。孙女生了孩子,我对他说,你现在四世同堂了。他说,嘿嘿,那是外姓人,不是咱家的人。

我才知道,传统礼教在他心里有多厚重。

所以,我不在他身边这件事,似乎深深刺伤了他。因为我只是一个影子,一个谈资,一个寄托,一个永远不回家儿子,一个忘记养育之恩的不孝之子。

1995年,我在新疆参加西部95演习,那年老爸71岁。

1996年7月,老爸中风了,当时我组织跨时102天的[西北边防行",登上新疆边防5042哨卡(左二)。5042,海拔之高度也。

登上5042哨卡前,士兵们心疼战马,纷纷下马徒步攀登,我见状,也与他们一起下马步行。虽然已经是盛夏,但是风利如*。

我记得,最早发现父亲脑子不再敏锐的,是我儿子。儿子说,爸爸,爷爷的脑子不好了,我跟他下棋,他刚走了一步,我正在想对策,他接着又走了一步,把我的[车"吃了。我说该我走了,爷爷非说该他走。

父亲的象棋下得很好,在单位里夺过冠*。他胜券在握时,总是笑笑地一步步把对方逼入绝境,如果对方不认输,他就故意把人家吃得只剩下一个[将",然后不停地[将*",从而品尝胜利的喜悦。但是,人老的时候,这种快乐消失了。估计是因为脑子不好了,院里的老人打麻将不再叫他了,这让他大受打击,好多天闷闷不乐。再后来,他又找了一件事干:蹬着三轮车去城墙根听戏。最终有一天,他返回时找不到家了,一直到晚上九点才被人领了回来。

幸亏他还记得自己的住址。

那之后,父亲就不再踦三轮,也不再出去了。

这些事发生时,我都不在场。这也印证了我的不孝。

我现在能做的,就是整日整夜地陪着他,送他走完最后的日子。

老爸吃饭越来越少,已经没有力气自己坐起来,不配合治疗,也说不出什么地方难受。那么聪明的一个人,突然说,我的脑子坏了,全乱了。

我发现,时空概念在他那里有错位,白天和黑夜的表现完全不同,白天或幽默或忧伤或念叨旧事,晚上则只有排斥和怒气。好象他的灵魂里住着两个完全不同的人。

我尝试把他白天和黑夜说过的不同的话记下来。

白天--

爸爸,你这一生有什么高兴的事吗?

没有。我6岁我父亲就去世了,我8岁我母亲就改嫁了,我一个人寄养在姑姑家里读私塾,不高兴。

那你结婚不高兴吗?

犹豫一下。

结婚也没啥高兴的。

那生小孩呢,有了儿子呢?

那还有点高兴。

爸爸,当年日本兵装备好,又能打仗,你跟他们打,怕过没有呀。

怕他们?我拿*劈死过他们,怕他们!

1937年,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侵华战争,烧杀抢掠,无恶不作。我恨日本鬼子,孬孙,地震都震死他们个孬孙。

爸爸,三年解放战争你怎么看?

内战。不好。*人打*人。

爸爸,你对咱们的保姆满意吧。

满意。

转头对保姆,你说话好听,勤快,懂事,放到我年轻的时候,我都会向你求婚。

保姆:那我阿姨咋办呀。

我给她蹬了。

弟弟一个会唱豫剧的朋友来照顾他,爸爸主动点戏,唱一段穆桂英挂帅。这位朋友会唱老生也会唱青衣。爸爸听着听着,就会哽咽起来。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。而我的脑子里会出现一个场景:农村的戏台下,爸爸袖着手,与他的战友一起在听戏。现在他的战友一个都没有了,他是那一批西华*子弟兵里最后的老兵。记得其中一位姓南的伯伯活了92岁,走了,而我们一直告诉爸爸,南伯伯还在呢。

黑夜--

爸爸烦躁,让把被子掀了,衣服脱了。唱豫剧的朋友不让,轻声劝说。

爸爸说,你是谁?给我滚出去。男不男,女不女的,像旧社会开窑子铺的。

我听了,羞愧得不得了,赶紧把朋友拉到病房外道歉。太对不住了,老人家糊涂了,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呀。

朋友说,没事,人都得走这一步。我家老人也这样。

保姆给他接尿,他推开,你是谁,干什么你!给我滚。

保姆说,我你都不认识了,你不是说还要向我求婚么。

哪有那回事,你赶紧滚。

第二天一早,保姆借这个由头不干了,说是从事这行十几年,头一遭挨骂。

我好言道歉,额外掏出钱来做补偿,送走了她。知道她是嫌太累了。

我在晚上也是挨骂的主角。他拔氧气,拔监护仪的接头,拔输液的针,我按他的手,他打我。爸爸说,你干啥,睡你的觉去呗。

你不睡我怎么睡。

你站我跟前干啥。

我看着你。

不用你看。

那你别拔针。

你滚回你的部队去吧。别在这儿。

白天--

爸爸睁开眼,对老妈说,咦,瑞芬,我一睁眼怎么儿子躺在身边呀?

儿子都回来十几天了,你不知道呀。老妈说。你昨天晚上不是还叫他滚呢,都忘啦?

你把儿子叫回来干啥呀,这也不是啥好事,尽耽误他的工作。你叫他赶快回去吧。

咱们的保姆呢?你是不是把人家辞退了。这个保姆多好呀,你辞退人家干啥呢,赶快把人家叫回来。

爸爸对我说,儿子,我看见我父亲了,出现了一下就不见了,你赶快去找找。我看见他变得很小。

这话爸爸去世前一天说了好几次,别人都是答应一声不接话,而我说,我找到爷爷了。

他上哪儿了?

我安排他在宾馆住下了。

那你要招待好。

你放心吧,他很好。

你要看好他,别让他跑了,现在假的多,也可能是假的。

不是假的,就是我爷爷,我让他住下了。

我父亲(爸爸从不说你爷爷你奶奶,只说[我父亲"[我母亲")我倒不太担心,就是担心我母亲。她一辈子很苦。爸爸开始哽咽。

去世前两天,爸爸说,儿子,你救救我吧。

他已经五六天没有吃一点东西了。什么都不吃。水也一次只喝一小口。

我心如*搅。

11月28日早上,在*的儿子发来短信,我要回去看爷爷。我回复,快一点。下午6点,爸爸问了一句,你妈呢?突然就咽气了。

而我并不在那儿。我准备值夜班,下午去睡觉。下午五点多时我醒来,准备去医院。妹夫说,饭好了,你吃了再走。

我坐下,一口还没吃,弟弟电话打来,爸爸不行了。

十分钟后我赶到医院,看到已经*阳两隔的爸爸,嘴张开着,眼闭着。我顿时泪流满面。妹妹说,不能哭,这一刻,人的灵魂还没有走,他知道你难过,走得不放心。妹妹信佛,她双手合十,嘴里念念有词。

我不知道爸爸张着嘴想说什么,挨在他身边,感受着他还温暖的身体,用手托着的他的下巴,想让他的嘴合上。我默默地说,爸爸,对不起,对不起,你把嘴合上吧。可是十几分钟后我松开手,爸爸的嘴又张开了。

从那一天起,虽然生活仍在继续,可是没有了爸爸。每次想到他或梦到他,我都会对他说,爸爸,爸爸,你想对我说什么呢?我听不到呀。对不起,真的对不起。你原谅我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