84张老照片

发布时间:2020-12-17 22:41:57

出伊斯坦布尔机场,就能闻到海的腥味,听到海鸥的鸣叫声。

冬天的伊斯坦布尔并不冷清,都一月份了,这里也没有下雪,唯一让人感觉有些压抑的就是天气有些*沉,云层总是灰蒙蒙地遮着天空。

按照苏珊提供的地址,我打了一辆出租车,去她预定的酒店。司机是个黑人,体味有些重,扑了很刺鼻的香水。我稍稍开了点儿车窗,感觉*冷的风钻进来,就像*了一块雪糕。

司机是个饶舌的家伙,用地方味很重的英语跟我聊着伊斯坦布尔,问我是不是日本人。我有些厌恶地回答说:[no,chinese!i come from china."

我在国外遇到过无数人问我是不是日本人或韩国人,这几乎让我有些厌倦。当我回答说自己是*人时,那些人多数的反应就是热情。这个司机也不例外,他[哦"地叫了一声,便说:[i like chinese,i love china."

在异国他乡旅行,热情总像最好的热饮,会融化*冷的气氛。虽然我对司机的体味有些过敏,但他的回答还是让我对他增添了不少好感。我问他是否了解*,他说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*,因为那时他就见过到他们那里修铁路的*人。

司机告诉我,他是塞拉利昂人,在埃及、约旦都工作过,后来跑到土耳其来了。

塞拉利昂这个国家我听着有些耳熟,其实我根本不了解它。只是很小的时候,我的一个邻居作为农业专家去过非洲西端的那个国家,我才知道地球上有这么个地方。如果按*人的说法,我与这位司机就有那么点儿缘分。

有了这点儿好感和缘分,也许还因为鼻子已经适应了环境,他身上的体味和香水味似乎也感觉不那么刺鼻了。我与他东一头西一头地聊着,也没顾得上细看窗外的风景,车子就七弯八拐、忽上忽下地到了酒店门口。

这家酒店坐落在山坡上,门前不宽的道路上铺着凹凸不平的石块,被打磨得非常光亮。酒店看得出有些年头儿,门面也不豪华,仰头看去,大约也只有六七层。在我下车环视周边环境的那一会儿工夫,司机已经将我的行李箱放到了酒店的前台。我还来不及换土耳其里拉,就用美元付给了他车费,司机高兴地亲了一下美元,然后伸过粗糙的大手握了握我的手,喷着一嘴热气,用生硬的中文跟我说了一句:[再见!"

我愣了一下,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中文。看着司机上车走了,我才转身走进酒店。

伊斯坦布尔是个积淀了太多历史故事的城市,君士坦丁堡、拜占庭都是她曾经的名字。透过酒店房间的窗口向外面随便一看,恍惚就是一幅有些*冷的油画扑面而来。冬天的马尔马拉海如同油脂般显得凝重,高耸而尖细的宣礼塔林立在错落有致的城市中,只有到处飞翔的海鸥和鸽子,才让人意识到窗前的风景并非油画,而是真实的存在。不用多少经验,就能想到那些*寺、教堂、老房子、桥梁、码头、有轨电车,还有那些曲里拐弯的小街后面,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旧事。

冲完澡,我接到苏珊打来的电话,她让我先休息一下,调整一下时差,晚饭前她会来酒店见我。我其实没有多少倦意,但还是倒在床头,想看我一路翻看的那本小说。我是揣着<我的名字叫红>那部小说来到伊斯坦布尔的,那是土耳其作家奥尔罕•帕慕克作品的中译本,书中的故事就发生在伊斯坦布尔。我到伊斯坦布尔之前,帕慕克的小说正在*走红。

不过,翻遍了行李箱,我也没有找到那本书。我使劲回想什么时候看过它,记得坐在飞机上时还有一搭无一搭地翻看过几页。难道我把它忘在飞机上了吗?

我是个有些丢三落四的人,而且记*奇差,记错事、认错人的事时常发生。熟悉我的朋友都笑话我是个[空空罐",脑子里不装东西。我既然有了那样的坏名声,又没有办法挽救,干脆就让人当成笑料,有时还故意装作认错了人,记错了事,逗大家乐一乐,让朋友们认为我这个人还有点儿意思,天生有些幽默细胞。

反正书找不到了,我就打开电视,漫无目的地看点儿什么。这里的电视除了土耳其语、阿拉伯语的节目外,幸好还有bbc、cnn等英文节目。胡乱看了一会儿,忽然有条新闻吸引了我,原来,就在我到达伊斯坦布尔的时候,当地一位名叫hrant dink的记者在他工作的报社门口刚刚走出来,就遭到一个穿牛仔裤的年轻人的*杀。据称,这位亚美尼亚裔的记者曾对土耳其人是否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*过亚美尼亚人进行过调查,并发表过有关报道,他有可能是遭到民族主义极端分子的报复。

这条消息让我觉得有些脊背发冷,想象不到*就发生在我的身边。如今这世界就是这样,信息和资讯的畅通能让地球上某个偏僻角落发生的事情,在一瞬间传播到世界上超过大半数的人那里。我相信hrant dink被*的事情,至少大半个欧洲的人都在议论。

我有些迷迷糊糊地看着电视,居然还小睡了一会儿。直到房间的电话响起来,我才恍然意识到这一会儿工夫,我是躺在欧亚大陆交接的一个古城里。

苏珊穿着一件半长大衣,蹬着高跟靴子,有些妖娆地出现在我面前。土耳其虽然也是个伊斯兰国家;但显然非常开放,女*不必戴头巾、穿黑袍,让人心理上没有神秘感和紧张感。

[休息得怎么样?你是第一次到伊斯坦布尔吧?"苏珊打完招呼后问我。

[是啊,挺好。你还是那么漂亮。"

大概一年多前我见过苏珊,那时她回*参加一个艺术展。当时她的穿着有点儿布尔乔亚风格,很受*的时尚女孩子喜欢。我倒是觉得那种穿戴让她比较适合跟艺术家们打交道,而且也能掩盖她的真实年龄。

寒暄几句,说了些久别重逢的话后,苏珊带我去吃晚饭。她问我是想坐出租车,还是有轨电车,或者步行,我问:[走路多长时间?"

[大概半个小时吧!"

我看看时间,不到5点。[嘿嘿,你要是不怕累,我倒想散散步,顺便好看看伊斯坦布尔的街景。"

[好啊,已经很久没人陪我散步了。"苏珊倒是挺爽快。

[不会吧,美女会没有人跟你散步?"

[现在男人找美女,不时兴散步了。加上总是忙,赶这赶那的,哪有走路的闲情。"

[也是啊,我在*就没散过步了,想找美女散步都不行。"

[那我们俩今天都合适了。"

我们相互对视一下,会心地笑了起来。哦,忘了交代一句,苏珊其实是*人,汉族与维吾尔族的混血女孩,身材高挑,鼻梁挺拔,皮肤白皙,有些欧洲美女模样。她曾在新疆的一个外贸公司工作,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派驻到土耳其,干了几年后,她干脆离职留在伊斯坦布尔,自己做点儿贸易和生意。以前了解到她的这段经历后,我问她是否学过土耳其语,她开怀一笑说:[不用,新疆话跟土耳其话非常相似,大概有百分之七十的相似度吧,我都是到土耳其后现学的。"

有些清冷的街道上,苏珊的鞋跟磕在石块铺成的路上[笃笃"作响,有轨电车不时[轰隆隆"地从我们身边开过去,让人泛起一种怀旧的感受。虽然来到伊斯坦布尔仅仅几个小时,但眼前的景致,让我非常着迷。

[是不是挺喜欢这个城市?"我问苏珊。

[嗯!"

[为什么?"

[没想过,就是喜欢,比较舒心。"

[我挺喜欢这些东西,喏,电车、碎石路、老房子,旧的就是旧的,越老越有味道。"

[倍亚济、艾米诺努和法堤这些地方都是老城区,基本上都是这个模样,kapalicarsi市场,也叫大巴扎,有时间的话我带你去逛逛,特别好玩。成龙的电影<特务迷城>就在那附近的一个土耳其浴室取过景,那浴室我记得,叫hamami浴室。"

[*就不行了,一点儿古都的感觉都找不到了。"

[嗬,出了国就挑家里的毛病了,我们刚出来也这样,现在呢,还是不时想想国内的好处。"

[你看国内现在有的地方搞什么明清街、唐宋街,有那么多钱,何不早点儿把那些建筑保存好,修缮修缮,还是原汁原味的,那不地道多了。"

[没办法,土老帽儿呗,拿长城上的砖去盖猪圈,再捐钱修长城,这种事还少吗?"

[是啊,是啊!哎,这前面怎么有警察,封路了?"我忽然发现眼前的道路被警察拦上了黄线,前面隐隐传来人们呼喊口号的声音。

苏珊[哦"了一声说:[我忘了告诉你,上午有个记者被杀,现在有不少人在街上*,**行为。[

[我看到那个报道了,没想到这里的人反应这么快,这么强烈。"

[有意见就公开表达出来,他们经常这样。喏,我们走这边,再走五分钟就到了。"

躲开那些**的群众,我们很快到了苏珊订好的餐馆。远远地我就看到门口的大红灯笼,看来,苏珊给我选择的还是中餐。

[今晚先吃中餐,这家挺不错的,改天我再请你吃土耳其烤肉。"

我们去的这家*餐馆其实并不大,它在一条繁华街道的岔路上,门前的装饰仍是以红、黄两种*调为主,用了些*传统的瓦楞、飞檐。苏珊显然是这里的常客,至少也经常带人来这里吃饭,前台的小伙子对她咧嘴一笑,用不太纯正的普通话说:[来了,苏小姐,就两位吗?这边请!"

在靠窗的一张餐桌边,我们坐下来,这里还能看到窗外的街道。方方的餐桌上铺着红*桌布,点着蜡烛,摆放着一枝鲜花,显得颇有情调。苏珊说:[待会儿老板娘来了,我给你介绍一下,她的经历挺有传奇*的。"

[是吗?我喜欢那些有故事的人。"我饶有兴致地回答。

晚餐的菜单显然已经订好,我注意到餐桌上有张卡片,写好了要上的菜品。这一般是西餐馆的做法,看来老板很在意当地人的习惯,懂得用西方人的方法卖*的饭菜。趁着喝茶的工夫,我稍稍打量了一下这家餐馆,忽然又有新的发现。

餐馆的墙上除了挂着一些*风味的饰物外,还挂着一些黑白图片。我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,感觉那是一些画面几乎相同的图片,但定睛一看,却又不太一样。

这时,苏珊聊起了她给我安排的三天行程。我在伊斯坦布尔的时间其实并不宽裕,这次来主要是为了商谈一个画展的情况。苏珊说,土耳其人对*文化还是有某种特别的感情的,他们中的很多人都相信自己是成吉思汗的后代,当年蒙古帝国的骑兵就曾踏遍土耳其,并越过博斯普鲁斯海峡,打到欧洲的中部。当时,就有不少蒙古人留在了土耳其。

我在大学学的就是历史,对这点史实还是颇有些印象的。记得土耳其人的发源地就在*新疆阿尔泰山一带,历史上称其为突厥,汉唐时代的多次战争都与他们有关。到公元7世纪,东、西突厥汗国先后都被大唐消灭。从8到13世纪,突厥人西迁到小亚细亚,并在14世纪初建立了奥斯曼帝国。了解了这段缘由,也就不难知道为什么新疆话与土耳其语有那么多相似的地方了。

[你刚才在路上可能没有注意到,现在这里正在举办一个有关成吉思汗的展览,路上到处挂着宣传画,挺火,看的人不少。"苏珊说。

[*热嘛!我也希望*现代画能激起他们的兴趣,办个火一点儿的展览。"

[我觉得没问题,我帮你找的这家展览中心在亚培克奥伊大道附近,那里是伊斯坦布尔最繁华的购物中心,跟你想搞的现代艺术风格很贴近啊!"

[你别说,我好像更喜欢伊斯坦布尔古老的街道和建筑,那种感觉就像是回到几个世纪前。不过,我相信你的选择,任何时候,大多数人还是追求时尚。"

闲聊的这一会儿,侍者将菜慢慢送了上来。我注意到,那些菜菜量不大,但做得都比较讲究,腰果虾仁、清蒸鲤鱼、青豆牛腩、青菜钵、鸡蓉莼菜汤,简简单单,但味道还算地道,不像有些国家,中餐变得当地化,甚至淋上了奶油和橄榄油。

从上飞机到这会儿,连续两顿没有好好吃饭,我这顿饭吃得的确是津津有味。苏珊看着我有点儿夸张的吃相说:[都说*人到了国外,最爱国的就是胃,别的都会改变,但吃起东西来永远爱的是中餐。我想你体会还不一定很深。"

[我也不想去体会了,到了国外,就是中餐贵一点儿,我也尽量吃中餐。"

[你知道,这就是为什么中餐馆满世界都有的一大原因。我有个朋友以前去智利的南端合恩角,居然在那里也发现有个*餐馆。可你不知道,那里根本没有*人啊!"

[那是当地人开的吧,我去过那种号称中餐馆,可饭菜一点儿*风味都没有的饭馆。前年夏天,在巴基斯坦的伊斯兰堡,我就去过。"

我们聊得正热乎时,一位穿着中式上装和长裙的中年女人走了过来,笑眯眯地跟苏珊打招呼说:[苏珊,你好,饭菜合口吗?"

苏珊站起身来说:[啊,李阿姨,你好,我介绍一下,这是郎总,这是李老板。"

我正要起身,李老板伸过手来,连连说:[你坐,你坐,我叫李伊泓,估计我比你大点儿,你就叫我李姐吧!"

我握着李姐的手说:[嘿嘿,别人都叫我老狼,*狼的狼,李姐要不见外,也就这么叫吧!"

苏珊笑着说:[我都不知道郎总有这么个响当当的称呼,这比郎总好,我听着有些像`囊肿`,感觉太臃肿了。"

[李姐这里的饭菜不错,刚才还在跟苏珊说你这的菜做的地道呢。"

[大家在外面都不容易,吃上面总不能亏待了自己,也就是一口饭的事,还能不舒心点儿。你们菜够吗?要不再加一点儿,郎先生。"

[李姐客气了,我们吃饱了,都要撤盘子了。"

[那给你们来个果盘,再喝杯红茶,好吗?"说着,李姐转身跟一个侍者说了两句。

看着李姐这么热心,我忍不住给她说几句好话。[看得出李姐是个眼光别致的人,这餐厅里的装饰虽然简单,但挺有味道,像那些黑白照片就用得很好。"

没想到,我这么随便的一句话,一下逗起了李姐的兴致,她一把拉住我的手,领着我走到那些照片跟前说:[郎先生,你这一提,我还真想跟你多说两句了,你注意到没有,这些照片都是在同一个背景下拍的,只有中间的人物有变化。"

这时我才细细看了看这些照片,并注意到照片中的人物是同一个人,准确地说,是不同年代的同一个人。

[这是怎么回事?李姐?"

[说来话长了,我简单跟你说说吧。"李姐热心地说:[其实不是你一个人关注这些照片了,好多人来了都会问这个问题。这照片中的人就是我先生,当年他父亲,也就是我公公,是<京报>的摄影记者,生下这个宝贝儿子后,他就有个想法,儿子每年生日时要给孩子在家门口照张像,他就这样一直照下去。等公公去世后,我先生自己也这么照做不误,后来我们到了土耳其,先生还是让那里的朋友亲友在老地方拍个照寄给我们,有时赶巧回国探亲也这么拍一张。这样,一直到我先生去世,他就积攒了84张这样的照片,我也觉得没什么用处,就选了其中一些来装饰餐厅,没想到大家都说不错。"

[哎哟,这些照片我觉得挺珍贵的,你可得好好保存着。"

[我先生把它看得挺重要,早就做了一本影集保存它们。厚厚一大本,郎先生要有兴趣,我找来给你看看。"

[要是方便,我就看看吧。"

[影集在我家里,你告诉我住的地方,我让人给你送过去吧!"

[那也好!"

离开李姐的饭馆,我们走到街上时,*的人依然没有散去。

冬夜的伊斯坦布尔还是那样热闹喧哗,灯火闪烁,倒映在马尔马拉海中的灯光与停泊在海面上船舶的灯光混杂在一起,被懒懒的波涛搅碎。回旅店的时候,我们坐上了有轨电车,听着轮轨在城市的街道上滚动撞击,看着路人们的身影从电车边掠过,我忽然有些沉醉和梦幻的感觉。

苏珊低声告诉我说:[这个李姐与他的先生故事很多,她是她先生的第三任妻子,而她先生则是她的第二任丈夫,他们之间年龄相差三十多岁呢。"

[噢?这可真没想到。"

[那你看出李姐有多大了?"

[我琢磨少说也得四十多了吧,她看上去还真挺少*。"

[五十五了,有点美人气质吧!你不知道,她经历挺苦的。"

[又是红颜薄命那种?"

[倒不至于薄命吧,她家里成分不好,当年下放到内蒙古后放了几年羊,还跟当地一个农民结了婚,生了个孩子。后来知青回城的时候,她是舍了面子找了好几个领导,靠着那种关系弄了个回城的指标。"

[就是喂饱了一群*狼吧!"

[郎总啊,你真不愧有`老狼`这个称呼。"

[想象得到啊,那个年代这种故事太多了。那后来呢?"

[回城后李姐也没有工作,就干起了个体户,跟原来的丈夫也疏远了,干脆离了婚。这后来,她个体户也干得不好,工商税务*环卫城管什么的,都有人找她麻烦,她一跺脚不干了,你猜猜她干什么去了?"

[那能干什么?我怎么知道?"

[她暗地里做那种营生去了,那种专门找外国人的。"

苏珊这么一说,我还真觉得心里头有些发颤。[那估摸是`逼上梁山`了。"

[怎么什么话到你嘴里就有些不是味呢?你还想听不听?"

[听,听,这么传奇的故事怎么不听呢?"

[这么做了几年,她就遇上了她先生。他先生也是个倒霉的人,各种运动一样没落下,多大脑筋也不开窍。两个老婆都跑了,孩子也不跟他。后来*了,领了些赔偿金,靠以前出国的老朋友帮忙,跑到土耳其来了。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吧,这老先生回国,家里人都不认他,他就住在酒店里了。李姐上他的门,老先生就跟她说,你来找我,也算我们有些缘分,我正好想做些事情,要是你能帮上忙,那就再好不过了。"

有轨电车[哐当哐当"地在古老的*寺和教堂边穿过,*彩斑斓的灯影在车厢里掠过来掠过去。虽然苏珊只是在低低地向我讲述,但我很惊讶她的声音是如此吸引我,仿佛其他的声音都已经弱化,或者根本不存在。

[李姐那么多年,什么样的人没见过。可她居然也被这个老头儿的话吸引住了,那年,他先生大概有六十多岁了吧,他让她帮什么忙呢?原来,这老头儿说,他年轻时当记者,就有个心愿,想到*的各个地方都看看,当然好多地方他都走过了,像*、*、*、*,可边境一些省份他还都没去过,他想找个人一路陪着他,去那些地方看看,圆了自己的心愿。李姐这个人还是相信缘分的,加上她觉得这么转转也不错。她前三十年也够背的,没去过什么地方,这次就当给自己放假吧。这样,她就答应了老头儿的要求。哎哟,我看看,车没过站吧!"

苏珊看看车窗外面说:[真就到了,我们准备下车吧!"

我笑着说:[你真会吊人胃口啊,故事也得给我讲完吧!"

苏珊笑笑说:[唉,后面就简单了。这俩人一起结伴走了两三个月,一来二去就有了感情呗。老头儿说你干脆跟我去土耳其吧,李姐呢,也正想找个好人过后半辈子。这不就金盆洗手,到这里过日子来了。"

[嘿嘿,有点儿现代潘玉良的感觉啊!"

电车靠站停了下来,苏珊说:[我不送你了,你从这里往前走50米就到酒店了,我明天早上9点带你去展览中心。"

冬日的阳光暖融融地透过窗子,洒到房间内,刺伤了我惺忪的睡眼。晚上我睡得十分安逸,等我梦到自己像阿里巴巴那样,无意钻进一个有些恐怖的山洞,却忽然发现眼前满是金光灿灿的黄金珠宝时,我就被阳光刺醒,睁眼看到窗外明晃晃的太阳。

起身洗了个澡后,我习惯地下到一楼去吃早餐,却被告知餐厅在顶楼。我上到7楼,走进餐厅,才意识到在这么高的地方就餐的好处。这个餐厅面向大海的那一边,全是通透落地的玻璃,坐在餐厅里,就能看到马尔马拉海上的景观和远处城市中高耸的宣礼塔。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任何一个城市,像伊斯坦布尔一样有那么多密集、尖细的宣礼塔,它像这个城市的音符,跳跃在纵横交错的道路组成的五线谱上,一个识谱的人看看这些[音符",就能哼唱出这个城市的主旋律。

我忽然想到奥尔罕•帕慕克,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喜欢伊斯坦布尔这个城市,那并不完全因为他生活在这里。其实像我这样的外国人,对伊斯坦布尔仅仅只有一面之交,再加上了解一点儿伊斯坦布尔的历史,就能在几个瞬间感受到它的魅力,那无疑是由于这个城市具有自己特殊的韵味,那种丰厚的历史与*的自然交融的韵味。

慢慢欣赏着伊斯坦布尔早晨的景*,我有滋有味地吃完了黄油、果酱、面包加橙汁的早餐,看看时间还早,就又端上一杯红茶,悠闲地喝了起来。忽然,一个侍者走过来说:[是郎先生吧,楼下有人找。"

我看看表,还不到九点,难道苏珊这么早就来了。我走到大堂,一位小伙子走过来说:[您是郎先生吧,李总让我把这个亲手交给您,你看过后,回头我再来取。"

我猛然想起来,是中餐馆那个李姐送来的东西,显然是那84张照片。我谢过小伙子,回到房间里拿出那本厚厚的相册,慢慢翻看起来。

这确是一本挺有意味的相册,每张照片下都写着年份和日子、拍摄人的姓名,以及简单的说明。照片中的主人叫方兴未,看得出,他努力想在每一年的同一天拍下一张同一背景的照片,但由于战乱、迁徙、出差、生病或出国等种种原因,有些照片与那个日子就有些差别。相册中的第一张照片,是孩子的母亲抱着他,站在胡同边四合院的家门口拍的,那也肯定是方兴未满月以后。到后来,有些照片就只有风景,没有人物,估计是方兴未没能回到那个地方,就只让别人拍下了那个位置的景*。到最后一张照片,胡同、四合院以及方兴未都没有了,照片上只有一条大街和商铺。

我还没有翻看完,苏珊的电话就打进来了。她在电话里热情地说:[休息得不错吧,今天谈完正事,我带你逛逛伊斯坦布尔吧!"

[好啊!我对土耳其有非常多的向往啊,洗土耳其浴,看belly dancer(肚皮舞),吃土耳其烤肉,买土耳其软糖。"

[哈哈,前两项我陪你不太合适,后两项都没有问题。你是不是爱吃甜食?"

[没有没有,我孩子看了<纳尼亚传奇>,对土耳其软糖充满憧憬,一定要我买一些回去给她尝尝。"

[哎呀,现在的孩子真幸福,连土耳其软糖都知道。我小时候连个泡泡糖都吃不到。"

苏珊朗声笑了起来。

这整整一天,我的收获不小。在苏珊陪伴下,我参观了亚培克奥伊大道附近的一家展览中心,与中心的主任费历克斯先生商谈好2008年*奥运会之前在那里举办一次*现代艺术展,并签订了一个合作协议。与费历克斯先生等人吃完午餐后,苏珊便带我去grand bazaar转了一大圈,这里真像迷宫一样,让我转得有些晕头转向。当然,我没忘记买土耳其软糖,那是一种外面裹着粉状糖霜、颜*不一、方糖大小的软糖,我先尝了尝,确实有一种独特的味道,只是有些过于甜腻。我买了几盒,准备回去顺便送给公司的同事品尝一下。

晚饭苏珊安排的是地道的土耳其餐,让人一看就胃口大开。浇上番茄的梅泽、清脆爽口的萨拉特、多纳卡巴烤肉、咬劲十足的派德,还有拉克酒,这是苏珊建议我喝的,它是把葡萄榨出汁后,再用葡萄皮蒸馏出的高度酒饮品。苏珊说:[你看看,拉克酒有意思的就是看上去挺透明,跟我们喝的白酒没什么区别。waiter,你来给它加点儿水,你看,它这下变得跟奶一样了,所以它也叫狮子奶。"

我晃晃酒杯,先尝了一点儿,发现这酒并没有白酒那样辛辣刺激,倒是还有一点儿甜味,凉凉的,有些像白酒中掺了*块一样,给人一种新鲜的感受。

[嗯,的确不错,没有伏特加那样烈*,又比葡萄酒刺激,视觉上还挺暧昧。"

[怎么说暧昧呢?酒还有暧昧的?"

[当然啦,暧昧的酒很多,像红葡萄酒、威士忌,还有鸡尾酒,像奶的东西更不用说了。"

[哈哈,你这个`老狼`,真够狠的。我看国内的人都喜欢这样--"

[过嘴瘾,*人就好这个,你看土耳其人,肚皮舞都是一道菜了。"

[看来你今天晚上的去处想好了?"

[什么?看肚皮舞吗?"

回到旅店已经凌晨两点,我稍稍感觉有些头重脚轻,太阳穴胀痛。

夜晚的伊斯坦布尔市中心灯红酒绿,形形**的男人、女人在这里喝酒、跳舞、交谈,空气中混杂着各种香水和体味,似乎能让人嗅出情欲的滋味。

躺在旅店的床上,我似乎仍能感觉从那里带回的香味,裸露肚皮的女人们像一团火一样,仿佛仍在眼前扭动、欢跳,活*生香的肉体如同甜腻的奶酪,散发出诱人的馨香。我摊开双手,想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一点儿,却感觉有个硬硬的东西硌着我的胳膊。我迷迷糊糊睁开眼,伸手去摸那东西,觉得*凉而毛糙。

这时,我有些清醒过来,记得身下压着的是那本相册。我打起精神起身走到卫生间,拧开龙头洗了一把脸,然后回到床上再次翻看起那84张相片来。从简短的文字和照片本身我看得出来,从15岁之后,方兴未就开始自己拍照了,在其中的几个年份,像1942年到1945年、1958年到1960年、1967年到1970年以及1980年到1983年等,照片中都只有风景,没有人物,显然方兴未那时都不在*,没有机会给自己拍照留念。我忽然觉得,那些他缺失了的照片的背后,或许有更多值得记忆和留念的故事。

翻看着这样一组照片,就像翻看着一个人的一生。我在心里暗暗钦佩方兴未的父亲,为儿子留下了这么个了不起的创意,让方兴未用整整一生创作了一个[行为艺术"。那一瞬间,我从心底涌出一种冲动,就是想把这组相片买到手,珍藏也好,出版也好,或者展览也好,让更多的人好好阅读这个人的一生。

伊斯坦布尔的这个晚上,我竟然失眠了。直到凌晨五点多,我才小睡了一会儿。等房间的电话响起来把我惊醒时,我发现已经九点了,苏珊已经在大堂等候我。

[昨天晚上玩儿过瘾了?睡过了头?"

[还好,不过是失眠了。"

[失眠?受刺激了?"

我摇*,拿出那本相册说:[苏珊,上午我们能不能先不去乘船游博斯普鲁斯海峡,我想先找李伊泓,李姐,跟她聊点儿事情。"

苏珊有些吃惊地看着我说:[你看,船票都买好了,也订好了黑海口那家餐厅的中饭。要不,下午回来后你再去找李姐?"

[太紧张了吧,回来后我就要赶飞机了。还是麻烦你退一下船票和午餐吧,损失我来补。"

[这倒没关系,只是觉得你错过了一次很爽心悦目的游览机会。"

[还有机会嘛,明年办展览的时候,我还要来伊斯坦布尔嘛!"

[那好吧,我跟李姐先联系一下,让她早点儿去餐厅等你。"

苏珊打完几个电话后,我跟着她去李姐的餐厅。路上我又问她:[你怎么对李姐那么了解?"

[哎呀,老狼,这点你还不了解,世界太小嘛!我的朋友中有几个以前就跟李姐有过那种关系,李姐自己是不说,也不能拦着别人不说啊!"

[是啊,是啊,我以前听说过一种理论,叫`六度分割`,就是说只要通过六个人,每个人就能与任何一个陌生人建立联系。"

[我是因为认识李姐的先生,才认识李姐的。说起来,我到土耳其来,李姐的先生还帮了不少忙呢!他可真是个好人。"

赶到李姐的餐厅时,李姐已经在里边等我。苏珊说:[你们先聊,我去确认一下郎总的机票,再订一下中午吃饭的地方。"

李姐客气地说:[要不就在我这里吃了吧,难得郎先生这样有心。"

等苏珊离开后,我把相册交给李姐,跟她闲聊起来。我问她这本相册背后都有些什么故事。

[故事多着啦,我跟你说一个你就知道多有意思。四几年我先生去延安了,不能回北平,那年快过生日的时候,他委托一位好友,去他家门口拍张照片。可没想到,这位好友后来病故了,照片也没有寄回给他。直到解放后,他回到*去找这位朋友,朋友的女儿才拿出一个信封交给他说:`我爸爸让我把这个交给你。`我先生打开信封一看,正是那张照片,喏,你看,就是这张,背面还写着拍照的日子和说明。"

我拿出那张发黄的照片,看着照片背面娟秀的毛笔字,似乎能感受到照片背后的友情。

[这些照片除了他父亲、他自己拍的外,还有他女朋友、他前妻、他孩子、他朋友、他同事拍的,也有我拍的。你看这张,这就是我跟他认识的那年拍的,这是我第一次拍照片,用的是那种即拍即出的相机,当时还挺新鲜的,觉得非常好玩儿。"

[那你对这些照片,除了收藏、装饰餐厅外,还有什么想法?"

[什么想法?那就是我先生拍着玩儿的呗,我留着看看,也当个念想。"

[李姐,你看这样行吗?我希望收藏你这套相片,你能不能开个价给我。"

[你想要?开价?"李姐似乎有些不太相信,怔怔地看着我。我点点头儿。

[你想要它干什么?"

[我也没想好,就是觉得喜欢,另外也觉得我们有缘,我出点儿钱给你,算给我做个纪念吧!"

李姐微微一笑说:[郎先生,我相信你是真喜欢它,可我也想告诉你,这是我个人的收藏,个人的一点儿记忆。我不希望你拿去展览、拍卖或者赚钱,你我都是生意人,我觉得别的东西都好说,可以拿钱买,但人这一生里总得有些东西是拿钱买不走的。"

李姐这么一说,我倒觉得有些尴尬了,我连连说:[李姐,你想到别的地方去了。我是觉得,这个相册对你这么重要,当然不能给你拿走。你还可以保留这些原件,我只是想要一套翻拍的东西,当然,我也会付给你一些费用。"

李姐淡淡一笑问我:[那你觉得它值多少钱?"

[按照国内一般的老照片价格来说,每张大约在500块*币左右吧,你这总共是84张,我就按90张图片算,付给你四万五千块好吗?"

李姐走到窗口,打开一扇窗户,深深呼吸了几口。我看她轻轻摇了*说:[不行,每张5万块钱,我也许还会考虑一下。"

我觉得心底有股怒气一下冲到嗓子眼儿里,什么东西值这么多啊?抢钱啊!名家的作品还差不多,这李姐是不是见钱眼开啊。好在我老郎也是走南闯北、满世界转悠过的人,不会跟这种人一般见识。我干咳了两声说:[那要是李姐没有这个心,我也不勉强了。什么时候李姐想卖,记得找我。"

没想到我这句话一下惹怒了李姐,她转过身去,压低声音,*地指着我说:[我什么时候想卖了,你给我走,马上走,以后我也不想见你。"

我有些狼狈地走出她的餐厅,临出门前,我回头偷眼看了她一下,想跟她再解释一下。她背对着我,身子在微微颤抖,并用手擦了一下脸颊。我意识到我没有把话说明白,触及了她心底的痛处,但我又不知道如何向她解释清楚这件事。

从旅馆离开时,前台的经理把护照拿给我的同时还递给我一本书,我吃惊地发现,那正是我丢失的奥尔罕•帕慕克的小说<我的名字叫红>。前台经理说,这是一位黑人出租车司机送来的,他也不确定我还在这里,但他相信是一个*人落在车后座上的。

我觉得有些欣慰,心中怏怏的感觉也有点儿淡化,自然我也不会让苏珊察觉我的失意。就在这欣慰与怏怏交错的心情中,我回到*,很快,伊斯坦布尔留下的那点儿尴尬被我忘得一干二净。

转眼到了年底,那天*下了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,我哈着热气走进办公室,秘书小姐给我送来一个大大的包裹。

[郎总,估计是有人给你寄新年礼物了。"

[是吗?这么早啊,哪里来的?"

[我看看啊,伊斯坦布尔,土耳其。"

[什么?"我接过包裹,仔细看了看地址,一时想不起会有哪个人给我寄礼物。难道是费历克斯先生,我与他仍在不断商讨艺术品展览的各种细节。

我打开包裹,暗暗一惊,那是我曾经想得到的那本相册,装有84张老照片的相册。翻开硬壳扉页,我看到了苏珊给我写来的一封短信。

郎总:你好!

当看到这本相册的时候,李姐已经不在了,上个月23号,她因车祸在伊斯坦布尔去世。临别前,她交代我一定将这本相册寄给你,并请你原谅她当初的失礼。

我十分期待你明年再到伊斯坦布尔来,也预祝你的展览成功。圣诞和新年快到了,顺祝merry x`mas and happy new year!

苏珊

5/12/07

我翻看着那些已经发黄的老照片,脑海中浮现出李姐的身影,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。

秘书给我端上茶,似乎感觉出我有些不对头,她问:[郎总,有事吗?"

[哦,没事,没什么事,今天的雪真大,刺得我眼睛有点儿不舒服。"

秘书[嗯"了一声,踩着高跟鞋[笃笃"作响地向外走去。

我转过身来,看着窗外白茫茫一片,迷迷蒙蒙。

原刊责编 李 黎

[作者简介]文戈,本名刘武,湖南汨罗人,曾在南开大学、*青年报社工作,出版过专著<醉里看乾坤>、报告文学<世纪洪水>、散文集<生命的几分之几消耗在路上>等各类著作,编导大型电视专题片<睦邻>、<兄弟>等多部。现供职于*电视台电影频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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